腊月二十三,北风卷着细雪在雍亲王府的飞檐上打着旋儿。邬思道裹紧狐裘,手中的铜手炉已有些发凉。他望着窗棂外飘落的雪花,忽然听见檐角铜铃发出异样的震颤。
"先生,四爷请您去书房议事。"栏杆处新来的小厮垂手立在廊下,灯笼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。
邬思道的指节轻轻叩着紫檀案几,案上摊着今早送来的八百里加急。年羹尧的密折里藏着西北军粮的蹊跷,八阿哥胤禩府上递来的折子末尾有半枚不寻常的朱砂印。这些蛛丝马迹本该如棋局上的黑白子般分明,此刻却在他眼前晕染成一片猩红。
书房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吱呀声惊醒了沉思中的邬思道。胤禛背对着门站在博古架前,手中把玩着一方鸡血石镇纸。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在墙上摇曳如同张牙舞爪的困兽。
"邬先生可曾记得康熙四十六年的那场雪?"胤禛忽然开口,声音里带着玉器相击的冷意,"那年你我在潭柘寺对弈,你说过'棋到终局需断腕'。"
邬思道心头一凛。他看见胤禛袖口露出的明黄衬里,那本该是太子才能用的颜色。博古架上新添的珐琅彩双耳瓶泛着幽光,瓶身上绘着的五爪金龙在烛火中若隐若现。
"主子要收网了?"他伸手去够茶盏,指尖触到杯壁时却顿了顿。这汝窑天青釉的茶具是前日刚换的,杯底暗纹与往日不同。
胤禛转过身来,眼角细纹里藏着刀锋般的笑意:"明日寅时三刻,皇阿玛要在畅春园召见众皇子。"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,帕子上洇开的血渍像极了朱批御笔。
邬思道正要开口,忽然听见房梁传来极轻的瓦片响动。他佯装整理衣摆,余光瞥见窗外梅枝上积着的雪不知何时少了一簇。粘杆处的暗卫从来不会在潜伏时碰落积雪,除非...
"主子当心风寒。"他起身欲扶,袖中暗藏的银针却悄然滑入掌心。当年在江夏镇对付盐枭的手段,没想到今日要用在这雕梁画栋之间。
二更梆子响时,邬思道回到西厢房。他盯着案头那摞尚未批完的密折,忽然抽出最底下那份八阿哥的请安折子。火漆封印的缺口处有细微的毛边,这不该是胤禩府上惯用的手法。指尖抚过纸面,第三行"恭请圣安"的"安"字墨迹略深,像是有人重新描过。
"好个连环局。"他冷笑一声,将折子凑近烛火。受热的宣纸上渐渐显出几行小字:"年羹尧已至保定,火器营异动。"字迹在火光中扭曲,宛如毒蛇吐信。
窗外传来夜枭啼叫,邬思道的手突然僵在半空。这声音他太熟悉了——康熙四十八年追查户部亏空案时,粘杆处的暗号便是模仿夜枭三短一长。但此刻的叫声却是两长一短,倒像是...
哐当一声,博古架上的青花梅瓶突然倾倒。邬思道闪身避开飞溅的瓷片,却见瓶口滚出个乌黑的铁丸。他瞳孔骤缩,这是戴铎研制的霹雳雷火弹,遇风即燃。
"戴疯子果然投了新主。"邬思道抓起桌上的茶壶掷向铁丸,冷水浇在火星上腾起刺鼻白烟。他捂住口鼻疾退,后腰却撞上了不知何时移位的太师椅。这屋子里的陈设,竟全都换了方位!
三更的梆子刚敲过一轮,李卫端着红木托盘的手就开始发颤。参汤在钧窑盏里漾起细纹,映出他惨白的脸。昨夜戴铎往药罐里撒砒霜时,他分明看见四爷的贴身侍卫就站在月洞门外。
西厢房的烛火突然暗了三分。
"先生,该进安神汤了。"李卫的嗓音像是被北风刮破的窗纸。门扉无声自开,他看见邬思道正在临摹《快雪时晴帖》,狼毫笔尖悬在"力"字最后一捺。
"放那儿吧。"邬思道头也不抬,宣纸上突然多了一滴墨渍。他蘸笔时袖口扫过砚台,溅起的墨汁正落在李卫官靴的云纹上。
李卫扑通跪下,药盏磕在青砖地上发出脆响。他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雪夜,是邬先生把他从死人堆里扒出来,往他嘴里塞了半块带血的炊饼。
"戴疯子往汤里加了料?"邬思道搁下笔,从袖中抖出个犀角雕的鼻烟壶。壶盖弹开时,里头钻出一只通体碧绿的守宫,正冲着泼洒的参汤吐信子。
小兽的鳞片瞬间泛起紫斑。
李卫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:"血滴子就在院墙外守着,奴才...奴才实在..."话音未落,窗外梅枝突然簌簌作响,三枚透骨钉破窗而入,将他的衣摆钉死在砖缝里。
邬思道猛地掀翻书案,紫檀木背面赫然镶着块水银镜。镜中映出房梁缝隙间寒光闪烁——那是戴铎特制的连环弩,箭槽里淬着漠北狼毒。
"好一个滴水不漏的杀局。"他突然朗声大笑,震得博古架上的珐琅器嗡嗡作响,"四爷既要演鸟尽弓藏的戏码,何不把粘杆处十二时辰盯着诏狱的眼线也调来?"
暗处传来衣袂破空声。
邬思道突然抓起案头那方松花石砚,狠狠砸向墙角青铜冰鉴。冰鉴翻转的刹那,机关齿轮咬合的咔嗒声从地砖下传来,整面东墙突然向内翻转,露出密道里正在装填火药的戴铎。
"先生果然机敏。"戴铎抹了把脸上的火药灰,独眼里闪着癫狂的光,"可惜这子母雷火弹的引线,连的是您脚下这块金砖。"
话音未落,邬思道已经掀开波斯地毯。金砖缝隙间果然埋着蚕丝引线,丝线上泛着诡异的幽蓝——这是用鹤顶红浸泡过的,沾肤即溃。
"当年教你做机关时说过什么?"邬思道忽然从发髻拔下银簪,簪头雕着的貔貅口中吐出细若游丝的金线,"但凡杀局,总要留个殉葬的。"
金线缠上引线的瞬间,戴铎独眼暴凸。他想后退却撞上自己布置的捕兽夹,铁齿咬进脚踝的剧痛还未传来,整个人已被气浪掀飞。爆炸声闷在密道里,像是地龙翻身的呜咽。
邬思道抖落袍角火星,转头看向面如死灰的李卫:"去告诉四爷,他要的《百官行述》抄本,在潭柘寺塔顶藏着。"说罢将染血的银簪插回发间,簪尾露出半截明黄绢帛。
五更天,养心殿的西洋自鸣钟响了六下。雍正摩挲着刚送来的绢帛,上面用朱砂写着八阿哥党羽的名单。梁上突然垂下个精铁鸟笼,血滴子统领从阴影中现身:"邬先生往保定送了封信。"
"烧了。"雍正碾碎手中绢帛,碎屑从指缝间漏下如同血雨。他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,忽然想起邬思道说过的话:屠龙者终成恶龙。
卯时初刻,邬思道正在收拾棋谱。昨夜炸毁的密道口已被青石板封死,空气中还残留着硝石味。他忽然将棋盘上的黑子全部扫落,独留白子摆出"七星伴月"的阵势。
"主子要启程去畅春园了。"苏培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几分迟疑,"车驾特意绕路从西华门过。"
邬思道的手顿了顿。西华门内是宗人府大牢,关着前日刚下狱的隆科多。他摸出贴身藏着的黄杨木匣,里头躺着半块虎符——这是年羹尧去年送来的"诚意"。
"劳烦苏公公带句话。"他将木匣压在棋盘下,"就说邬某突然犯了腿疾,怕是跟不上这改天换日的车驾了。"
辰时的日光照进窗棂时,邬思道望着案上三样物件:裂成两半的犀角鼻烟壶、沾着火药味的银簪、还有半块虎符。他突然嗤笑出声,从《金刚经》封皮里抽出张泛黄的地契——江宁织造府的房契,落款是康熙六十年的朱批。
院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,像是重甲卫队在石板路上列阵。邬思道不紧不慢地沏了杯雨前龙井,茶烟升起时,他对着虚空敬了敬:"四爷,这盘棋还没到收官呢。"
寅时二刻的梆子声撞碎雪夜,邬思道望着檐角垂下的冰凌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积雪压断枯枝的脆响。他握紧袖中那枚刻着"体元主人"的田黄石印章——这是康熙赐给心腹密探的凭证。
"先生好雅兴。"胤禛的声音裹着貂裘上的寒气,玄色大氅领口露出一线明黄。他身后半步跟着个捧剑的粘杆处侍卫,剑鞘上缠着的金丝在雪光中泛着血芒。
邬思道转身作揖,指腹摩挲着印章底部的龙纹:"主子漏夜来访,可是要问西华门外的三千绿营兵?"他故意踩响脚下青砖,暗格里立即传来机簧松动的咔嗒声。
胤禛瞳孔微缩。十年前在江夏镇围剿天地会时,他曾见过邬思道用这种机关阵困死三百死士。廊柱上突然飘落的灰尘,暗示着屋顶至少埋伏着二十名弓弩手。
"先生可知'亢龙有悔'的下半句?"胤禛抬手拂去肩头落雪,露出腕上那串翡翠念珠。其中三颗珠子刻着满文,正是隆科多、年羹尧、李卫的生辰八字。
邬思道轻笑一声,从怀中掏出个锦囊。囊中十二枚玉牌叮咚作响,每块都刻着位封疆大吏的私印:"潜龙勿用之时,自然要广结善缘。就像主子让戴铎在保定府埋下的十万斤火药,不也是未雨绸缪?"
雪地里忽然刮起旋风,胤禛的貂裘被吹得猎猎作响。他向前逼近半步,腰间玉佩撞在剑鞘上发出清越龙吟:"先生以为靠这些把戏,就能换条活路?"
"主子错了。"邬思道突然咳嗽起来,帕子上洇开的血渍竟与胤禛今早吐的如出一辙,"当年您服用的五石散,是经我手调的方子。"他撩开额前碎发,露出眉间那道被火器所伤的旧疤,"就像先帝爷临终前见的最后一人,可不是张廷玉。"
胤禛的指节捏得发白。他想起三日前在畅春园,皇阿玛的龙床下确实有半枚沾着墨迹的脚印——邬思道惯用的松烟墨,整个京城独一份。
"你要什么?"胤禛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时,远处传来马匹嘶鸣。那是西山锐健营换防的讯号,本该在半个时辰后响起。
邬思道从袖中抖出卷黄绫,展开时惊得侍卫按剑欲出。绫帛上密密麻麻盖着朱红大印,从两江总督到九门提督,竟有二十七位重臣的血手印。
"这是保主子明日顺利登基的贺表。"他突然将黄绫掷向半空,夜风卷着绢帛如展翼凤凰,"当然,抄本已经装在紫檀匣里,此刻正由曹家快马送往金陵。"
胤禛抬手接住黄绫,指尖拂过"万世永昌"四个字时,忽然摸到暗绣的龙纹。这绣工分明出自内务府造办处,而那里的总管太监,三日前刚被他赐了鸩酒。
"先生果然算无遗策。"胤禛突然抚掌大笑,笑声震得梅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,"只是不知这二十七人里,有几个知晓先生真正的筹谋?"
邬思道从怀中掏出个鎏金怀表,表盖弹开时露出里面的血色玛瑙:"比如镶红旗的哈尔吉大人,此刻应该正抱着新纳的侍妾,读我送的《金刚经》呢。"他指尖轻点玛瑙,内里竟显出个"八"字。
胤禛额角青筋暴起。哈尔吉是八爷党的钱袋子,半月前刚被他策反。若是让老八知道此事...他突然想起邬思道最擅长的双面谍术,当年九门提督隆科多就是这般被拉下马的。
"主子不妨猜猜。"邬思道忽然抬手指天,"您安排在钦天监的人,可曾说过今夜有荧惑守心之象?"他话音未落,东南天际果然泛起赤光,一颗妖星正悬在紫微垣上方。
侍卫的剑哐啷出鞘半寸,胤禛却抬手制止。他盯着邬思道手中不知何时多出的铜制罗盘,盘面指针正指向自己心口:"先生连天象都能操控?"
"是主子教我的。"邬思道从罗盘暗格取出片龟甲,上面刻着满汉双文的"传位于四皇子","当年潭柘寺求签,您让我仿造先帝笔迹时,可没说这遗诏要刻在千年龟甲上。"
朔风卷着雪粒扑进回廊,胤禛的貂裘霎时白了大半。他想起那个雷电交加的深夜,邬思道在佛堂摹写诏书时,确实问他要过一片龟甲说是镇纸。
"先生想要怎样的结局?"胤禛终于卸下那副帝王面具,眼底泛着孤狼般的幽光。他背在身后的手比了个手势,屋顶立即传来弓弦绷紧的吱呀声。
邬思道却走向院中石亭,袖袍扫过棋盘时,满盘棋子突然跳起又落下,竟摆出"飞龙在天"的卦象:"我要主子明日辰时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将江宁织造府的官契赐给曹家。"
"曹寅已死三年。"胤禛蹙眉跟上,发现棋盘上的黑子全是磁石所制,"先生何时与曹家有了牵连?"
"主子可记得康熙五十年那场科场案?"邬思道突然掀翻棋盘,磁石棋子噼里啪啦粘在石柱上,拼出个"贰"字,"当时被斩的副主考陈恂,他夫人姓曹。"
胤禛猛然倒退两步。那个血雨腥风的秋日,邬思道确实消失过两个时辰。后来东窗事发,陈恂却在狱中反口咬死太子党,这才有了后来的废太子诏书。
"先生这是在威胁朕?"胤禛的称谓已然改变,右手按上了剑柄。他瞥见邬思道袖口露出的半截黄绫,正是方才那封"贺表"。
邬思道却从亭柱暗格里取出个锦盒,盒中躺着支嵌满东珠的凤钗:"这是孝懿仁皇后薨逝那晚,您让我从妆奁里取走的物件。"他转动凤嘴,钗头突然射出根银针,将飞过的夜枭钉在宫墙上,"就像当年您用这支钗了结郑春华,今夜同样可以杀我。"
雪不知何时停了,东方泛起鱼肚白。胤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指缝间溢出的血珠落在雪地上,竟与邬思道帕子上的血迹一模一样。
"朕准了。"胤禛甩袖转身时,一枚玉佩落在邬思道脚边。这是出入养心殿的腰牌,边缘却磕破了一角,"先生最好永远记得,龙椅上坐着的是谁。"
邬思道躬身拾起玉佩,指腹抚过内侧新刻的满文"忍"字。他望着胤禛远去的背影,突然将玉佩掷入荷花池。水面尚未结冰处泛起涟漪,隐约可见池底沉着数十个贴着黄封的酒坛——那是粘杆处处理尸首用的化骨水。
辰时钟响时,一队缇骑快马冲出雍亲王府。邬思道站在角楼望着漫天朝霞,手中把玩着真正的康熙遗诏。黄绫背面用隐形药水写着段朱批:"邬先生若存异心,杀之。"
雍正元年的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,邬思道正站在太和殿丹陛之下。他怀中揣着那方刻有"体元主人"的田黄石印,印章底部新嵌的磁石正与怀中罗盘暗暗呼应。
"宣邬先生觐见——"苏培盛的唱喏声在汉白玉台阶上荡起回声。邬思道抬眼望去,九龙御座后的屏风上,金丝楠木雕出的蟠龙少了一颗眼珠——那是他昨夜让李卫用弹弓打掉的。
新帝的冕旒垂珠微微晃动,胤禛看着阶下那个青衫落拓的身影,忽然想起康熙五十六年的雨夜。那时邬思道为他挡下刺客的毒镖,伤处在左肩胛骨下三寸,与此刻龙袍内暗藏的软甲开口位置分毫不差。
"臣恭贺陛下龙御九五。"邬思道跪拜时,袖中滑出个紫檀木匣。匣盖开启的刹那,满朝文武突然惊呼——匣中竟是用八百颗东珠镶成的《金刚经》,每粒珍珠都刻着米粒大小的满文。
胤禛的指甲掐进龙椅扶手。他看得真切,那些珍珠分明是去年暹罗进贡的贡品,本该锁在广储司银库最底层的鎏金箱里。更可怕的是,第八行"应作如是观"的"观"字少了一点,那处空缺正对着八阿哥的站位。
"邬先生这份贺礼,倒是别出心裁。"胤禛抬手示意侍卫接匣,却发现捧匣太监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——这是粘杆处死士的标记,意味着木匣已经过了十二道验毒程序。
邬思道起身时晃了晃,袖口露出半截绷带。前夜在宗人府地牢,他用这伤口接了隆科多三滴心头血。此刻血渍渗过纱布,在青砖地上印出个模糊的"八"字。
退朝钟声响起时,邬思道在右翼门外被血滴子拦住去路。统领鄂尔泰捧着鎏金食盒,盒中翡翠杯盛着琥珀色酒浆:"皇上赐的琼林宴。"
邬思道抚着杯沿金丝掐出的云纹,忽然笑道:"这纹样该用苏绣中的套针法,李公公的湘绣手法还是欠些火候。"说罢仰头饮尽,喉结滚动时,藏在后槽牙的蜡丸被咬破,解药顺着喉管滑下。
鄂尔泰盯着他唇角溢出的血丝,却见邬思道突然扯开衣襟。胸膛上赫然浮现出靛青色刺青,正是八阿哥府上圈养的波斯巫师所绘的"罗刹鬼面"。
"告诉皇上,这噬心蛊需每月十五饮童子血。"邬思道踉跄着扶住宫墙,指尖在砖缝间抠出半片龟甲,"若是邬某活不到下个朔望..."龟甲上的"传位于八皇子"几个字在日光下泛着磷光。
养心殿的西洋自鸣钟响了七下,胤禛捏碎第八块翡翠镇纸。他面前摊着两份密报:粘杆处在潭柘寺塔顶找到的《百官行述》抄本,以及江宁织造府送来的加急文书——曹家地窖发现十万斤硝石。
"好个一石三鸟。"胤禛突然抓起案头那方田黄石印,印章底部磁石竟将铜制灯台吸得微微晃动。他想起邬思道献珠时的站位,那匣东珠的摆放角度,恰好能让八阿哥看见缺失的"观"字。
子时的更鼓淹没在暴雨声中。邬思道望着漏雨的茅草屋檐,手中把玩着从翡翠杯上剥落的金丝。突然,十二道黑影破窗而入,绣春刀上的血槽还带着温热血气。
"主子到底等不及了。"他叹口气,点燃桌上的犀角灯。火光映出墙上的《八骏图》,画中第三匹马的瞳孔突然转动——这是戴铎生前设计的最后一道机关。
血滴子的刀锋离咽喉还有三寸时,地面突然塌陷。淬毒的弩箭从四面射来,将刺客钉成个人形刺猬。邬思道顺着密道滑至地下暗河,竹筏上早已备好曹家商船的旗号。
"先生走得好急。"胤禛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。他竟亲自带着火器营堵在暗河出口,手中燧发枪的准星正对着邬思道眉心。
邬思道不慌不忙举起油纸包:"这是八爷与年羹尧往来的密信,还有..."他故意顿了顿,"当年先帝爷临终前,让我转交的私库钥匙。"
胤禛扣动扳机的手猛地顿住。康熙私库里藏着废太子手书,若是让老八知道...他突然想起邬思道胸膛的罗刹刺青,那图案分明与荣妃宫中的西域贡品一模一样。
"皇上可曾细看登基诏书的装裱锦绫?"邬思道忽然解开油纸包,任密信被暗河水汽打湿,"那上面的盘金绣,用的是郑家庄死士的发丝。"
胤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。三日前更衣时,他确实发现诏书锦绫有股异香。若是邬思道在其中掺了蛊毒...他忽然觉得心口发闷,眼前浮现出那日太和殿丹陛上的血渍"八"字。
"朕准你归隐江南。"胤禛收枪入鞘时,袖中暗箭却已上弦,"只是先生需饮了这杯饯行酒。"他抛出个犀角杯,杯中酒液泛着孔雀蓝幽光。
邬思道接杯瞬间,袖中田黄石印突然吸附杯底磁石。他顺势将酒泼向空中,液体遇风即燃,在暗河上烧出个"禛"字:"主子可知这离魂酒的解药,就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?"
趁众人分神之际,竹筏突然解体。邬思道沉入水中的刹那,怀中油纸包飘散开来,露出里面的黄绫——竟是空无一字。
三日后,江宁曹府送来八百里加急。奏折匣中除了请安折,还有半块浸血的虎符。胤禛摩挲着虎符缺口,突然发现内侧刻着微雕小字:"八王议政,起于甲子"。
暴雨夜,养心殿的烛火彻夜未熄。新帝朱批过的密诏堆成小山,最上面那封写着:"查抄曹府者,赏亲王双俸"。窗棂突然被风吹开,案头田黄石印滚落在地,印泥在明黄诏书上洇出个残缺的"八"字。
康熙六十一年冬月的第一场雪落进紫禁城时,养心殿地龙烧得正旺。雍正摩挲着手中密折,朱批在"邬思道卒于江宁"几字上洇开血般的红晕。他忽然掀翻案头那尊青铜饕餮香炉,炉灰里滚出半枚带血的玉扳指——正是当年邬思道为他挡箭时崩落的。
"主子,曹頫递的折子。"苏培盛跪呈黄绫匣时,腕间佛珠缠着缕银丝。雍正挑开火漆,素笺上《祭邬先生文》的墨迹未干,夹页却掉出张泛黄的《快雪时晴帖》摹本。他瞳孔骤缩,这字迹与三十年前潭柘寺那局棋时所见,竟分毫不差。
江宁织造府·暗室
邬思道将狼毫浸入掺了朱砂的松烟墨,宣纸上《百官行述》的补遗正写到关键处。窗外腊梅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,他忽然对着虚空笑道:"血滴子的兄弟既来了,何不饮杯明前茶?"
梁上跃下个蒙面人,袖口金线绣着团龙纹:"皇上问先生,当年先帝赐的田黄石印可还留着?"
"劳烦鄂统领回话。"邬思道从博古架暗格取出个鎏金匣,内里躺着方缺角的旧印,"就说'亢龙有悔,盈不可久',主子若想破这个局..."他忽然剧烈咳嗽,帕子上落的却是胭脂色。
鄂尔泰瞳孔微震。这血色与养心殿暗格里那方染血诏书如出一辙——正是康熙临终前咬破指尖写的"杀"字。
养心殿·子夜
雍正盯着案上三件物什:缺角田黄印、染血帕子、以及半片刻着满文的龟甲。烛火爆出灯花时,他忽然用匕首划开龙袍内衬,取出张薄如蝉翼的丝绢。绢上密麻麻记载着邬思道十二桩死罪,末尾却是康熙朱批:"此獠可用不可留"。
"好个连环扣。"雍正突然嗤笑出声。他终于明白先帝为何赐他粘杆处时,特意将邬思道的生辰八字刻在虎符内侧。原来自己与那瘸子师爷,从来都是康熙局中的黑白双子。
西洋自鸣钟敲响四下时,雍正提笔在《江宁赋税改制疏》上画了个圈。这是邬思道五年前拟的条陈,其中"火耗归公"四字被朱砂浸得猩红刺目。
秦淮河·画舫
曹頫斟酒的手忽然顿住。他看见对座青衣人左腕的蛇形刺青,与二十年前在苏州缉拿的白莲教圣女一模一样。"先生真乃神人。"他颤声捧出紫檀匣,"这是按您吩咐,用暹罗香胶封存的《治河方略》。"
邬思道却将匣子推入火盆,青烟腾起时显出幅精密河防图:"告诉李卫,明年开春在宿迁筑堤,需用掺了糯米汁的三合土。"火光映亮他手中把玩的玉蝉,蝉翼上刻着满文"忠"——正是雍正元年赐死年羹尧时,从他口中取出的陪葬品。
历史夹缝处的真相
雍正三年秋,李卫在武英殿修书处发现本残破《洗冤集录》。书中夹着张药方,字迹与邬思道一般无二:"假死药需用西域曼陀罗佐以辽东老参,辅以...". 末页批注却是雍正御笔:"朕留此方,非为杀人,实为医国"。
史载邬思道卒于雍正元年冬,然《江宁府志》载:"乾隆南巡时,有跛足老丈献《治蝗策》,策尾钤'体元主人'印"。而养心殿地砖下曾掘出鎏金匣,内藏染血诏书与田黄石印,匣底刻着满汉双文:
"杀邬者,非朕也,时也;用邬者,非朕也,势也。后世儿孙当记:猛药去疴,毒士医国,皆不得已而为之。"